从本章开始听雷霆乍惊,宫车过也。辘辘远听,杳不知其所之也。一肌一容,尽态极妍,缦立远视,而望幸焉,有不见者,三十六年。
————《阿房宫赋》
我不见他,又岂止三十六年。
那年,我家只是秦赵边境上一户普通而又普通的农户。
那辆疾行的大车停在了我家门前,阿爷阿娘吓的不轻,不知道是那一国的王子皇孙,我躲在门后面,看着爹娘跪伏着,恭恭敬敬递上平时藏好的蜜水。
车上走下来一个面色有些惨白的少年,一个神色有些倨傲的妇人撩起车帘,与车夫低语了几句,侍女便扶她下了车,她走进我的爹娘,低声说了些什么,爹娘吓的抖如筛糠。她抬头,看见了破门后的我,朝着那个羸弱的少年温柔一笑,我听到的她说:“阿正,去和妹妹玩吧。”
那少年走向我,牵住我的手,拉进屋里照不见阳光的地方。
他问我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阿骊。”我有些怕他。
“那是我母亲。”他指了指门外,我想顺着他的手去看,他却捏住我的脸,继续说道:“她姓赵,我叫赵正,你叫我阿正哥哥好不好。”
他很瘦弱,面色发青,让我甚至觉得他是不是和我一样只能吃半饱,白色的长袍松松垮垮的挂在他的身上。
阿爷阿娘被送走了,阿正是这么说的,他让我叫他哥哥,叫他母亲姑姑。阿正和别人说,阿爷的一个远房亲戚死了,阿爷和阿娘去吊唁,姑姑带着阿正来照顾我。
那段时间,总有官兵来搜查,我和阿正躲在草垛里,看着姑姑和官兵调笑说话。
姑姑是个很好看很好看的女人,那些官兵围着她,说几句话就摸她一下,摸够了就走了。
平时阿正会和我一起做农活,我一直以为坐牛车的都是有钱人,但阿正做农活的样子很熟练,一点都不像公子哥。
其实,我和阿正做的那些农活并不足以养活我们,我知道姑姑带了好多刀钱,她在的时候,我可以吃到平时吃不到的东西。阿正不喜欢吃那些,每每都留给我,以至于我一度没有去想阿爷和阿娘。
我以为日子会就那么过下去,每天都有面窝窝和米汤吃。
可是没多久,一辆马车从西边驶来,停在了我家门前。
姑姑头也不回的上了车,临走的时候,阿正拉着我的手,很认真很认真的对我说:“赵是我的氏,我姓赢,我叫嬴政。”
阿正走的第二天,我饿了一天肚子,傍晚伍长来了,问了我很多关于阿正的事情。
然后他告诉我,阿爷阿娘不会回来了,阿正也不会回来了。我被罚没做了官奴。因为窝藏了逃匿的质子。
六王毕,四海一。
在我被罚没做官奴的第八年,我听伍长闲聊,说西边有一个很厉害的秦王,他叫嬴政,他杀掉了秦国的相国,囚禁了太后,还摔死了自己的两个弟弟。
我想,那就是阿正吧。那个太后应该就是姑姑,那个从赵国逃出来的质子和赵夫人。
他们逃到秦赵边界的时候,边界正在戒严,于是,赵太后杀掉了我的父母,在此蛰居。然后秦国的吕相爷等到了一个合适的时机,派马车把他们偷偷接走。
阿正做了秦国的王,姑姑做了太后,而我,失去双亲,被罚没为官奴。
变数发生在我听说这件事之后的第三年,赵国攻打燕国,伍长和他的儿子也被抓走去打仗了。
那场仗打了整整一年,伍长和他的儿子都没有回来,但我所在的这一片土地,却改换了名字,成为了秦国的云中郡。
郡守给百姓造册的时候看到了我的名字,详细问了我生平之后,我看到他眼里流露出惊恐。
我在郡守的馆驿住了几天,然后我坐上了一辆马车,比阿正走的那一年坐的那辆还要华丽的多。
我被送进了秦王宫,成了嬴政众多夫人之一。
秦王政十七年,韩王向秦上供了南安,同年,内史腾活捉了韩王安。
也是那一年,秦兵围困邯郸,赵国权臣郭开受了秦国贿赂,构陷了大将李牧,次年,秦兵攻陷了邯郸,划地为邯郸郡。
阿正躺在我的膝上,惬意地向我说着他的累累战绩。秦军所向披靡,他时正中年意气风发。
他侧过脸来看我:“我灭了你的国,你是不是恨我?”
我拍着他的肩膀,像阿娘哄我睡时一样:“可是,我还活着啊。”
是啊,这样的乱世,我有什么资格说恨?活着,就是最大的奢侈了。
阿正捏了捏我的手,坐了起来,对我说道:“阿骊,你回去吧,朕要忙了。”
我看了一眼案旁堆成小山的竹简。阿正每天只能睡两三个时辰,而我,是唯一一个可以每天破例在午间陪他一刻钟的人。
是他带我去见了被幽囚的赵太后,并且听了我的话将她活活饿死在了那里。
阿正告诉我,这叫报仇。
之后的每一年,都会传来一个国家被灭的消息,阿正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少,他才三十岁啊,已经有了斑斑白发。
秦王政二十四年,楚国背弃了与秦的世代盟约,与秦开战,阿正处死了当年来和亲嫁给他的楚国公主芈氏。
我想,如果楚国没有抵死顽抗而是投降的话,阿正后来应该是会有一位皇后的。
秦王政二十六年,这天下再也没有了他的敌人。
他功盖三皇,德过五帝。号曰皇帝。天下再无诸侯,而分四十六郡。
可他突然恐慌起来,是的,他老了。
那天他捧着白发,抱着我,抖的很厉害,我知道他在害怕。
无所不能的秦始皇帝,要被时间打败了。
我突然笑起来,我说:“阿正,你看,你也不是不可战胜的。你看,时间会替我报仇雪恨。”
我一边笑着一边流泪,我说阿正,你看原来你也会怕,荆轲秦舞阳高渐离,你面对种种刺杀都面无惧色,我差一点就以为你是神了。
可是阿正,你害死我的父母,让我度过了人生中最暗无天日的八年,你以为让我进宫就可以补偿你那点可怜的负罪感。阿正,时间是公平的,你加诸于别人身上的东西,注定要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从你的手里流走。
我看到他眼中滔天的怒火,我终于不那么难过了,在外人眼中,我只是众多女人中比较受宠的那一个,他的深宫中,有多少女人从来到这里开始就没有见到过他。
权谋机变,合纵连横,他的心在敌人的面前坚不可摧。
可是我知道,我的背叛,足以在他心里狠狠插上一刀,那深度,不逊于他弱冠之年赵太后联合嫪毐兵变的那一刀。
我被关进了他寝殿下的密室,我每天都可以听到他批阅奏章的声音,连篇累牍的公务,让他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少。
我知道,他想尽办法在寻找长生不死的药,他大兴土木,长生和长眠的地方他都在紧锣密鼓的建造着。
只是中午,他再也没有了那一刻钟的小憩。
这样的日子过了许久,我以为早晚有一天他会忘了我的存在,直到宫人忘记来送我的饭食,任由我饿死在这里。
那天,送饭的宫人没有来,阿正站在我的面前,我发现,他的精神似乎比之前要好了很多。
他看着我,我也看着他,许久,他指着宫人端来的那一颗药丸,缓缓说道:“阿骊,朕求到了长生不老药。”
我震惊得说不出话。一瞬间,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熄灭了。
他的声音有些沙哑:“虽然只求到了一颗,但是阿骊,朕想,用永生换你的恨。”
我摇头,不想再说什么。
他又拿出一颗药丸,轻轻磕在案上:“那么,朕给你一个痛快的了结。”
我看着那颗丸子,没做过多的犹豫,仰头吞了下去。
腹中火烧火燎的疼起来,我看到他的背影有些摇晃。
就在这里吧,总比死在那间破屋要好些。
独夫之心,日益骄固,戍卒叫函谷举,楚人一炬,可怜焦土。
我并没有立刻死去,醒来的时候,我还在那间密室里,宫灯已经熄了,墙上只有一颗夜明珠在幽幽发光。
我听到上面传来摔竹简的声音,他发怒的频率越来越高了。
我听得见他的暴怒,他杀了很多人,他还堆出了一座山,下面是他的陵墓。
我还听见,被他派去远渡蓬莱的徐福一去不回。
而我,我的身体开始有了异样的变化,我没有了饥饿的感觉,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热,甚至我刺伤自己,伤口也会以惊人的速度愈合。
他开始频繁的东巡,去海边等待仙人的到来。
我最后一次见他,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,他站在密室的门口,没有进来,
“阿骊,你知道你在这里呆了多少年吗?”他的声音满是疲惫,他从小就有哮病,此时喘的几乎说不出话:“我不敢来见你,我怕打开门,看见的是一具尸体,我怕那颗药是假的,更怕那颗药是真的。”
他叹了口气:“你一点也没有老。”
我笑起来:“阿正,现在,你怕我吗?”
他转过身,有些佝偻的身子扶住墙壁:“如果我可以再找到一颗长生药,我会放了你。如果我死了,我会睡在骊山陵,而你,要永远活在这间密室,给我陪葬。”
他慢慢的走向出口,终于,他剧烈的咳嗽起来,我听到他不甘的呼喊:“可是无论如何,朕,都是千古一帝!”
那一年,他暴毙在东巡的路上,尸体在层层咸鱼的掩盖下回到咸阳,胡亥意料之外的住进了他原本的寝宫,没多久,赵高杀胡亥,子婴杀赵高。
而后项羽的一把火,让我逃了出来。
我与他,不见已有两千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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